就木沉疴

不周山

“我怕他难过,怕他生心魔。怕他忘掉我,更怕他忘不掉我。”

东方芜穹凝视着眼前的镜面,像是凝视着一片深渊似的。

这是西域来的玩意。西海岸的多里尔德,都说那是一座荒岛,它荒芜又富饶,自由又疯狂,是外人难以理解的幽深之地。

这面铜镜便是那处的东西。

它是凡物,照出的却尽是非人间的东西。

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恐惧、不可得,在它面前都将暴露无遗,只得四下溃走。

这可是一件苦事,大概每个人都有那么点沉在阴沟旮旯里的念想,愈是忽略愈是强烈,与其要直视它面对它,负重前行反而要轻松上许多。

真要细细数来,愿意来淌渡这心底深渊的无非几类人。

一为遇上修为瓶颈,被心魔劫所困之人,若能破除心中执念,心魔尽散,从此一路太平,也能博个余生坦荡。

二为空有一腔愚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辈,全当丰富阅历,但这类人往往无甚可怕,因而觉得自己所向披靡。

三则是那些心有所念的人,故去的人,想要再见上一面,不求了却执念,不求弥补遗憾,仅仅出于想念。

东方芜穹显然是第三类人,他心底一片坦然,他太清楚自己会看见谁了。

他的遗憾他的妄念他的心魔,无一不是龚常胜。

那是他几乎不敢回忆的,名为往事的魇魔。

他将自己困在一方囚笼里,他拒绝走出来,也不求解脱。

他至今,至今都不明白,他当时分明冲过去了,分明好好的把那个人护在怀里了,那下出招确实又狠又绝,可是分明——分明应该被他完完全全的接下了。

但当他一阵眩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龚常胜的整个人都止不住的颤抖,胸口的一大片血迹已经昭示了所有。

东方芜穹的心口发紧,下意识的认为是自己的血,可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的心才是真的一瞬间吊了起来。

这确实是龚常胜的血。

龚常胜的眼睛微眯,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像是即将翻飞的蝴蝶。

“胜儿…?”

彼时东方芜穹的脸上鲜血混杂的发丝,乱成一片,狼狈得很,脸颊上一片冰凉,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龚常胜的手轻抚上他的侧脸,整理他凌乱的鬓发,几次张嘴才吐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大..师...兄。”

东方芜穹这才彻底回神,握着龚常胜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指尖仍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却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

“胜儿。”

“师兄呀,可是玄铭最好的大夫,你只管睡一觉,不要操心别的啦。”

“都交给师兄。”

“我定会护你周全。”

他说这话时,嗓音沙哑,连声音都在颤抖,却仍然麻利地给龚常胜按了几处止血的经脉,身上能用的上的丹药也都喂给了他。

后面的事都近乎朦胧了,他已经忘了龚常胜在他怀里气息冷却的时候到底是怀着怎样心情的了,再往后的事也没甚印象。

他至今不清楚龚常胜的状态怎么会突然转瞬即下,刚开始是想不明白,再后来则是不敢去想。

只觉得一晃眼,名为时间的枷锁几度转动,他被推着向前,就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很多年,恍若昏睡。这么久的时间,竟是可以倏忽而过的。

可当他真正望向铜镜之中的时候,一切预想被推翻。

不见故人,徒留虚妄。

他几乎是一瞬握紧了拳头,指节被捏得咔咔作响。

他眼前怎么会只有一片虚无。

他的胜儿呢?

他的脑海中一瞬划过许多画面,几乎封尘的记忆冲破枷锁滚滚向他涌来。

或是幼时那个蜷缩的孩子从乱发下望向他的第一眼,或是风露镇龚常胜始终颤抖的双手,或是太多次他看着龚常胜离去时,那被光晕柔和的背影。

满满的,无一不是龚常胜。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就像他惯常做的那样。试探的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唤道:“胜儿…?”

未得回应。

清冷的密室中烛火摇晃,平地起了阴风,东方芜穹的鬓角发微微飘扬,他低垂着头,双眼看着地面,又好像是看着什么更远的地方。

半晌又是开口:“胜儿呀…”

极低的声音,字的尾音几乎在风中席卷消散。

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师兄?!”

但出乎意料的,镜中传来了回应。

龚常胜双手接触镜面,茫然地寻望着什么,眉间紧皱,失了平常的沉稳。东方芜穹心尖充斥的不安尽数褪去,转而被一些温暖的东西溢满,好像冬日中的初现春华,又似冻滩迎来了第一只鸥鹭。

“胜儿!师兄在这呢。”东方芜穹心下狂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难耐话语中的喜悦。

但龚常胜并未回答他,他仍然茫然地想透过镜面寻些什么,即使东方芜穹就在他面前,却好像他眼见只是一片虚无。

东方芜穹眼见他由轻唤到焦急地拍打镜面,甚至到最后,他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叫芜穹,近乎绝望的语气。

他眼见这个天之骄子,最后跪在他面前,神色仓皇,鬓角散乱,任东方芜穹怎么叫喊,龚常胜都没有回应他。

“大师兄,你替我挡的那一下,是不是很疼。”龚常胜低垂着头,似是在自言自语。

东方芜穹内心隆起一种突兀的感觉,面前所见实在荒唐,不该是这样,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错位了。

龚常胜继续道:“椰子糖...龚某每月都有下山去采买,都置放在大师兄的房间里。”

“若是死掉的人,是我...就好了。”

东方芜穹觉得脑袋胀痛,巨大的信息量让他难以消化。龚常胜的所有话语,都指向一个终点:东方芜穹才是死去的人。

根本不是什么他来见龚常胜,而且龚常胜来见他。

他下意识觉得荒唐,明明这么多年的思念,痛苦,都是这样真实地存在着,让他夜不能寐,不曾解脱。可仔细回忆,这些年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心底除了怀疑,还有那么一小部分,感到安慰,并希望自己的死亡才是真实。这样才对,龚常胜从来安好,死去之人是他东方芜穹。

东方芜穹想起来了,那日的攻击,的确是被他拦下了,或许是剧痛让他忘了,又或许是死亡混乱了记忆。这样倒才合理,若是他在场,怎么会容忍龚常胜受到损伤呢。东方芜穹想到此处,心里反而放松了。

他的胜儿,他有好好护下。

面前好像有一层隔膜轰然破碎,他突然觉得,龚常胜大概能看见他了。

他深深地望了龚常胜一眼,他没有余生,便只好把所有情谊都倾注在这一望中,然后轻咳一声,装作刚刚发现龚常胜的样子:“胜儿?!”

“胜儿怎么在这?”东方芜穹撇开眼不看他,语气却是冷不下来。

“大师兄?!”龚常胜突然得到熟悉的回应,猛地抬头,眼中既错愕又惊喜。

即便知道这是幻象,龚常胜仍然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眶,他有千言万语要讲,到了嘴边却尽数化作一腔委屈。

“对不起,大师兄,胜儿明明答应你要振作的,现在却是这副模样。”

“龚某…无法飞升。”

龚常胜单膝跪地 ,微微哽咽,灿金的发尾伸至地面,形成的微微弯曲的弧度没由来让东方芜穹感到几分可爱,甚至几分怀念。

这是他用命护着的人,旁人一根头发丝都动不得的。

“请师兄…指明胜儿的路。”龚常胜抬起低垂的头,直直地望向东方芜穹的眼睛,比起迷茫,更像是一种渴望。

从他幼时孤身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之时,带他走出黑暗的就是东方芜穹。

曾经以至现在,从来都是东方芜穹。

“说什么指点明路,胜儿还真是…”

“师兄做不来指点迷津的事,因为胜儿心里已经有了选择,不是吗?”

东方芜穹笑吟吟的,笑意直直漾进眼底。

“胜儿若是困惑,大可先放手去做,有些事,并不是要完全想明白了才能做的。”

“亦可请教陆夫人。”

“…”

龚常胜眼见大师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声音每低一分,他心亦沉一分。这毕竟只是依存于他记忆之中的残存意识,靠得这镜子才得以显形,撑至现在已是不容易。

龚常胜的指尖触上镜沿,轻轻地描摹镜面之上东方芜穹的轮廓,指尖所及是冰凉,却又在划动之时感到久违的温暖。

像极了东方芜穹手心的温度。

可后来再没有这样的一双手,把他拉至身后护雏般得护着。

龚常胜几乎是双脚颤抖着,往前迈了一步,却已经控制不好力道,额头砰的撞上了镜面,他并不觉得疼,索性将额头就这样贴在镜面上,好像在追忆什么。

“胜儿?怎么这么不当心?”

过了许久,镜中才传来东方芜穹的声音。

镜中的东方芜穹亦将额头贴着镜面,倒不如说,是与龚常胜的额头贴在一起。

两人眉心相抵,熟络得好像未曾分离似的。

“胜儿乖,痛痛飞走咯~”

龚常胜小时候若是哪处擦了碰了,东方芜穹便会这样哄他。

龚常胜隐忍已久的情绪直至此刻终于崩溃,他张口,却只觉得气息上涌,心疼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一切无法挽回的事情都未曾发生,他还只是那个永宁峰内粘着大师兄的小孩。

他几乎是挣扎着发出声音,嗓音已然沙哑,不复原本的润和清脆。

“大师兄…芜穹…芜穹。”

“龚某能力不足,没有保护好自己,也没有保护好你。”

“可我知道你回不来了。今后的路又黑又冷,只剩我一个人走了。”

“胜儿真的好想你。”

东方芜穹静默一晌,淡淡的开头,语气却是缱绻的。

“胜儿,师兄也好想你啊…”

“未来的路不能陪你走...好遗(憾)...”

这句话还未说完,东方芜穹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接着一点点化为齑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并不痛,也不难过,不过是重归尘土罢了。

但他看着龚常胜,却突然舍不得了。本想着要护他一世周全,现在还是要丢下他一个人。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无法也不忍去叫龚常胜,要让他的胜儿看着他化灰,实在太残忍了点。

这样便好。

待到龚常胜惊觉什么猛的抬头时,风中只余下一些齑粉,接着也转瞬消失了。

镜中除了龚常胜自己,已是空空无一物。

暗室里逐渐亮了起来,龚常胜才发现, 原来这处是有窗的,月光穿窗而进,在地上扫下浅浅的投影,照映出观者难言的往事,未愈的心伤。

龚常胜向外看去,正是一轮满月挂在枝头。

 又突兀地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东方芜穹与他闹着玩,非要亲手给他喂椰子糖,那日的月色,也是这样的一汪满月。

 龚常胜没有痛哭,也没有疯魔,他只是沉默,心死般得沉默。

回到宗中闭关了一月,出来第一天便去找了陆夫人。

许是早有预测,又或是东方芜穹早有预测,陆夫人知道他的来意。

“你可想好?你可知道飞升却没有断情是何后果?”

陆夫人停顿片刻,半晌悠悠地叹了口气。

“会堕魔的。”

你若只是为了不辜负宗门,那倒不如算了,你可知道若是飞升不成反堕仙,更是对宗门的打击。

“但如果这是师兄的愿望…”

“龚常胜,妾身本当你是个明白事的,原来倒是错看?看来东方芜穹确实把你护得太好了点,也藏得太好了点。”

“东方芜穹所愿怎么会是这般?”陆夫人一字一字地说道,仿佛是替东方芜穹心寒。

他怎么会枉顾自己宝贝师弟的意愿,去换宗门的所谓前途?

“你若是对你的师兄了解半分,对他的心意察觉半分,都不应当…有今日这种误解。”

龚常胜想反驳,却又突然想到什么,话到嘴边却落作一句:“是晚辈顽冥。”

陆夫人自知言过,收敛了语气,放下手中杯盏,起身,阳光洒在她绛紫的发上,“如今的玄铭宗,已是大厦将倾,你以为你师兄让你飞升是为了宗门的荣耀?”

“玄铭宗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东方芜穹怎么会不明白?这般颓境不是一人飞升可以挽回的,因为它早已从内里腐朽。”

“旁人或许尚能独善其身,但他不会。你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慕财富不贪地位不迷美色,他所争来的一切都非他所求,可他不能抽身,他是东方家家主,玄铭宗大弟子,他既享受这份荣光,便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即使这荣光,非他所愿。”

“这天要塌下来,没有人愿意去扛,他便去了。他凭一己之力,撑起了玄铭宗的脊梁。到头来,倒是给自己揽了一堆烂摊子。”说到此处,陆夫人轻笑一声,眼中却尽是痛惜。

“他不能弃玄铭宗于不顾,不能弃东方家于不顾,更放不下你。”

“龚常胜...只有你,不应该不懂他的。”

毕竟你是...东方芜穹此生唯一捧在心尖上的人。

龚常胜终于抬起头,并无惊讶之色,反而更有一种释然。他没有焦点的目光投向远方,密实的睫毛在眼角投下阴影,正是怀念的神色:“晚辈未尝不明白,大师兄对龚某的好,龚某时时刻刻牢记在心。”

“大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师兄。”

东方芜穹。不是花花公子,亦不是孟浪之徒,龚常胜一直都明白。

“大师兄希望龚某随心而动,可龚某想要与大师兄共担责任,这话说得太迟了些,至少现在,大师兄未扛完的担子,龚某替他扛。玄铭宗的天,龚常胜也可以支撑住。”龚常胜缓缓说出这番话,好像已经在心中排演了千万遍。

这样就好像,东方芜穹还在他身边似的。

若是堕了魔,大概就能和师兄日日在幻境中相会了吧。

倒是也不错。

“望前辈指点。”

外头正是寒冬,有积雪压弯了梅枝,铺落落掉在了地上,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倒是干净。

“胜儿你可以,向任何你认为值得守护的人说这句话。”

龚常胜突然想起东方芜穹幼时对他说的话,回忆太过久远,边缘都已蒙上柔和的白色光晕,却只有这句话,他始终记得清晰。

这句困扰他许多年的话,在他终于了悟之时,却再不会得到回应了。

大师兄,胜儿明白了。

胜儿...亦想护大师兄一世周全。

陆夫人抬眸看他,龚常胜单膝跪地,满是决绝,瞧着瞧着,这人影好像就与东方芜穹渐渐重叠——这执着劲,简直一模一样。陆夫人扶额,心知不必再劝,说道:“方法倒是不难,但这后果,你未必承担得起,接下来妾身的话,你且听好。”

..........

“即使是这样的代价,你也坚持?”

“是。”

陆夫人想起之前东方芜穹的恳求,也是这般认真的神色,他言,如果胜儿执念未断却想飞升,请前辈一定帮我拦住他。陆夫人自言自语道:“怎么拦得住呢,看你教的好苗子,脾气和你一合一地像,偏执起来真是如出一辙。”

“东方芜穹,你果真没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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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寒蝉,清冷的月光直簌簌地落下来,照在来人身上。

陆夫人手中端着茶,轻啜一口,转动茶具时发出瓷器摩擦的脆响。良久,陆夫人在一片氤氲雾气中抬头,一双眼睛狐狸似的。

继而开口:“又是你那宝贝师弟的事吧?”

东方芜穹不置可否,单手托腮,碎发遮住他沉金的眼眸,难得显出几分温良。

沉默了半晌,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笑了。

“恩…胜儿啊…”

“晚辈之前说,龚常胜,是注定要登顶的人。”

他是宗门的所望,年轻一辈的翘楚,也是我心尖上的人。

而我能陪他走过的,只是那么一小段路。

他现在凡心未绝,我也多有牵挂。

我以后不仅要断了他的凡心,还要绝了自己的牵挂。

“前辈觉得,胜儿飞升最大的阻碍为何?”

陆夫人并不回答,反问道,“东方,你可想过,若是他对这凡尘多有留恋,不愿飞升呢?”

东方芜穹没有一丝意外,回答得慢条斯理:“自然想过,关于胜儿的事,晚辈自然是千遍万遍得想过的。”

“留恋不泯,说明凡心未灭,故而不是不愿飞升,而是无法飞升。”

“所以我就怕呀,怕最终阻碍他飞升的,是我。胜儿绝对不可以有闪失,若是发生什么...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哪怕是这条性命。”

“但之后呢?胜儿并非无情之人,若是他的登顶之路要踏着他师兄的鲜血沿级而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龚常胜的道,应在那云端深处,方外之境,万万不该…是他东方芜穹。

“宗门荣耀,世家地位,这些又和胜儿何关?我只要在一天,便不会让这些凡俗干扰到他。可我怕他的私情,会碍了他的道。”

若是我不得不舍了这条命。我怕他难过,怕他生心魔。怕他忘掉我,更怕他忘不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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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3702年,蜀山派玄铭宗三弟子龚常胜飞升,了却尘缘。由此,玄铭宗又得以延续百年辉煌。

这位龚上仙禁忌颇多,忌椰子糖,忌白海棠,手下的仙官忌翠发金眸之人。

这些规矩皆是他飞升前立下,如今了却凡缘,前尘忘尽,究其原因,他自己也已不得而知。

但他隐隐觉得,大概是曾经有一个忘不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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